伪作大师系列 04丨梁清标：国宝制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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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15日，故宫“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 开展，主角《千里江山图》人气爆棚，观众接近这幅画往往需要排队3-6小时，却只能观赏5分钟。然而，就算如此，前来故宫一睹国宝芳容的观众依然在午门前的导流围栏内摆开了长长的“蛇形阵”。

相传《千里江山图》是北宋天才画家王希孟在十八岁完成的作品，也是画家现存的唯一传世作品。这幅作品被列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与齐并列的还有《洛神赋图》、《清明上河图》、《富春山居图》、《汉宫春晓图》、《百骏图》、《步辇图》、《唐宫仕女图》、《五牛图》、以及《韩熙载夜宴图》。

但如果有人说，这幅至尊国宝是件经过清代大收藏家精巧加工的“伪作”，你会相信吗？

今天，本文将通过转述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艺术史学家曹星原教授在《王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国宝之路》一文中的观点，带领大家一起探秘这幅国宝与清代收藏大家梁清标之间微妙的关系。

《千里江山图》是“伪作”的质疑始于画家神秘的身份。

一直以来，《千里江山图》的作者都被认为是北宋的王希孟——然而，这个名字却从未在画面上、也没在画跋上出现过。文献中，唯一对于这件作品作者的记录，来源于成书于1745年的《石渠宝笈》初编——《石渠宝笈》是我国书画著录史上集大成者的旷古巨著，书中所著录的作品汇集了清皇室收藏最鼎盛时期的所有作品，而负责编撰的人员均为当时的书画大家或权威书画研究专家。

据《石渠宝笈》记载，在北宋政和三年（公元1113年）闰四月之前，王希孟是北宋画院学生，年十八岁， 经过宋徽宗亲自指点，有了进步，用了不到半年时间画成此画。宋徽宗收到该图后，颇为嘉许，将此图赏赐给了蔡京，于是才有了蔡京的题跋。不幸的是，很可能是王希孟劳累过度或体质羸弱等原因，二十岁时就夭亡了，可谓画坛一大憾事。

《千里江山图》尾的蔡京题跋：“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其他关于画家的信息就来自于卷中北宋宰相、书法家蔡京的题跋，以及元朝高僧、书法家李溥光的题跋。从蔡京写于1114年的跋文中，我们可以看到画家名叫希孟，却并未提到姓氏。作品同时代的记录者蔡京没说希孟姓王，宋代其他文献也没有任何记录证明他姓王。但是到清朝初年，也就是五百多年之后，却突然由清代诗人宋荦在《论画绝句》中提到他在收藏家梁清标手中见的这件作品的作者是王希孟。

因此，曹教授又反复推敲了蔡京的题跋，翻阅了大量《宋史》和宋人笔记，发现能证明希孟姓王说法的唯一证据，就是清代诗人宋荦的诗《论画绝句》，而宋荦记录的这一“姓王”的说法又源自他在梁清标为这幅作品制作的标签处看到的这件作品为王姓希孟所做。

更重要的是，在宋荦《论画绝句》一诗中，提到王希孟可能因为进献其他作品惹怒徽宗而被杀。然而，无论是蔡京的题跋，还是《宋史》、宋人笔记，以及《宋会要》等处都未有徽宗因为一件进献的作品杀了画家的记载。曹教授认为，如果真有此事，以强烈指摘徽宗荒淫为能事的《大宋宣和遗事》绝不会忽略不计。画家这个悲惨的身世，又是宋荦在梁清标得知。

另外，蔡京的题跋并不是直接书写于画面之上，这个跋文不但是写在另外一块绢上的而且那块绢的尺幅、质地都与图画部分区别甚大。蔡京的跋是写在相对细致柔软得多的丝质材料上的。而且其下面的边缘已经完全损坏，在最后一次装裱的时候还另外补了一条色相相近的新绢。

《千里江山图》左下角两块绢拼接处损坏的状态和程度都不同

常理下，一轴画、越靠近左边，保存状况越好，而在《千里江山图》中呈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情况。跋文的绢的上部边缘与下面的损坏程度相当，作为靠近卷轴轴心部分的跋却比远离轴心的《江山图》画面部分损坏的程度严重这么多，而且又与画心的损坏方式、状态毫无关联，蔡京的跋的最左边甚至损坏到了只好被突然割舍去的状态。唯一合理的解释方法是这张跋是后人从其他作品上割下来裱在《江山图》后面的。

另外，蔡京对于“此图”的具体内容只字未提，所以图与跋的之间的关系没有确凿的链接。因此当蔡京说“此图”时我们没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就是这幅青绿山水画进献给了徽宗，我们更没有根据说希孟所进正是这幅《千里江山图》。

《千里江山图》尾的李溥光题跋：“予自志学之岁获观此卷，迄今已僅百过。其功夫巧密处心目尚有不能周遍者，所谓一回拈出一回新也。又其设色鲜明，布置宏远，使王晋卿，赵千里见之亦当短气。在古今丹青小景中自可独步千载。殆众星之孤月耳。具眼知音之士必以予言为不妄云。大德七年冬十二月，才生魄昭文馆大学士雪庵溥光谨题。”

紧接着蔡京的跋，就是宋末元初的僧人雪庵署名昭文馆大学士李溥光的楷书长跋。李溥光是南宋末年的僧人，字玄晖（元晖）。号雪庵（雪窗），后因获得赵孟頫（1254—1322）的赏识他的楷书匾额而被引荐仕元蒙封昭文馆大学士。

这个跋文中也矛盾重重，一方面他对作品形容为“功夫巧密，设色鲜明，布置宏远。使王晋卿，赵千里见之亦当短气。”另一方面又说这件作品是“丹青小景”——这与长达十一米多，宽达三分之一的《千里江山图》的尺幅极为不符。可以说，无论是蔡京还是李溥光，他们所看到的作品与我们所看到的《千里江山图》都极有可能不是同一幅作品。

除了图尾的题跋疑点重重，《千里江山图》本身也存在矛盾——许多艺术史学家都认为这幅画的画家艺术语言单一、线条勾勒尚欠功夫，行笔细弱乏力。这些缺点可以用画家时年只有十八岁来解释。然而，细细推敲这幅画的局部，又出现了与拙稚手笔格格不入的娴熟技法。

比如，上图中的树的根部几乎是拙劣的雷同，而非是笔力欠缺。然而，到了远景的寺庙，画家却运用米家山水的随手点画，非一般俗手所能为。

画中有些船画得不尽人意，但上图中的小船，显然不是一个新手可以随手画出来的，而是需要具备相当高的功力才能做到将小船如此妥帖地安放在水中。毫无瑕疵的透视感，小船的漂浮动感和橹、蓬、船、人之间的比例完美感都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十八岁的嫩手所为。然而，小船远方的水岸的描绘却又相对拙简、笔法重复毫无变化、水岸的高低厚薄雷同。

此外，由于此作尺幅及难度过大，天地山水都需要渲染，根据中央美术学院工笔专业硕士的实践，利用现代工具几乎日夜不停地临摹，加上装裱尚需5-6个月。一个十八岁的画家，从构思到装裱、再到进献给宋徽宗，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像蔡京题跋中所说在半年内完成的。

这样看来，蔡京在跋中所指的“此图”不太可能是这件《江山图》而可能是另外一件作品。但是由于战乱中作品受到了严重的损伤、或者由于作品的笔力过于幼稚、史上又无名传，所以最后只留存下蔡京那字字千金的书法。

《梁清标登瀛洲图》（局部），绢本设色

129.5x65.5厘米，河北博物院藏

在以上怀疑成立之后，我们就需要将目光投向这幅画的藏家，也是这幅画作者信息的来源——梁清标。

梁清标（1620-1691，字玉立）是我国书画收藏史上的明星，被称为“收藏家中的收藏家”。他出生于晚明万历年间的一个钟鼎世家，是明代万历年间蓟辽总督梁梦龙的重孙。梁梦龙是谁呢？是戚继光的上司，嘉靖皇帝特赐他麒麟武官一品官服。

梁清标旧藏——唐李白《上阳台帖》

梁清标平步青云的官场之路和显赫家世让他的藏品具有令人震撼的重量级：晋代陆机《平复帖》，王羲之《兰亭序》（张金界奴本），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唐代阎立本《步辇图》、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宋代范宽《溪山行旅图》、李唐《万壑松风图》、元代赵孟頫《鹊华秋色图》都曾是他的收藏。

他经过手的晋唐、宋元书画不但是清朝内府的主要藏品来源，还是今天世界各大博物馆中国书画藏品中的镇馆之宝。因此，收藏界一般认为，只要作品上盖有梁清标的印，就都是重量级的宝贝。这幅《千里江山图》上，正有两方梁清标的印——这两方印恰好就是押缝印，连接着画作与我们上文提到的蔡京题跋。

蔡京的跋上左上角的押缝印，是梁清标不常用的印--冶溪渔隐

蔡京的跋上右下角的押缝印，是梁清标不常用的印--安定

这两方印被印在这个位置，就如同钉在两块石板上的燕尾卡，使两块石板合二为一。通过许多合作的书画商人和专职为梁清标提供装裱的匠人、这三个从原来的作品上损毁或散落的题跋和画作被巧密地拼接而成为一幅完整的作品。

梁清标的这双几乎是点石成金的神手亲手制作了一件国宝，而不是简单地过手一件作品。他运用过人的文史知识和鉴藏能力，以蒙太奇的手法，将不同时间和空间的材料通过剪辑的手法组合在一起，杜撰了天才俊少画家王希孟和悲惨的人生故事，又让比他年轻但也相当有影响力的同时代收藏家、吏部尚书宋荦为他背书传播这个伪托的年轻画家励志故事。

梁清标的巧妙拼接使这幅作品不但顺利进入美术史，更是使得这件组装的作品成为乾隆一朝的珍藏纳入《石渠宝笈》初编，四十年后，乾隆再次观览这件作品，突然灵感大发，提笔在卷首书写跋诗一阕，国宝的身份从此确立。

曹教授认为，这件作品不是赝品，不是伪作，而是梁清标以他的知识和眼光的再创作；与其说这是一件某个朝代的作品，不如说这是一件经过将近一千年在中华文化语境中逐渐使用既有的组件配置而成的一件作品。

后记

时至今日，关于《千里江山图》的身世之谜依然众说纷纭。今天我们所谈的也只是一家之言，为大家提供欣赏《千里江山图》的另一种思路。至此，伪作大师系列以“制造艺术史”的Wolfgang Beltracchi开始，以“再创作”艺术史的梁清标终结。

每一个伪作大师都扰乱了艺术史原有的秩序，对艺术本身造成了伤害，然而与此同时，他们都具有着超乎常人的创造天赋和艺术史知识，这也使公众对他们的态度褒贬不一。大师与罪犯的身份一线之隔，正如伪作与真品的界限难以界定，他们的传奇故事注定只能是开放式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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